陕北的受苦人成天在黄土里滚,甭看干的是粗活,说话却文气,比如我们普通话里的喊,在陕北人口中,就叫“呐喊”。这个词用来形容陕北人的言语方式,是再恰当不过了。众所周知,陕北是山地,沟壑纵横,出门去种地,就在对面山上,隔着条沟,村里都能?得清人影,可真要走到那里,也得有十里八里的路程。所以,有事要
如果这喊是扯破了喉咙的瞎喊,自然不值得说。陕北人在长期的实践中,把呐喊发展得有声有色,有腔有调,几乎与歌相似。比如这山上的人要和那山对话,先拉一个长声“呜――”,这声音就像箭似地射过去,对方接到并应了,才开始说话。这很像有些歌曲开始时的引子,或者戏曲中的叫板。你无论是在山上还是村里,时常都能听到这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声音。比如说清早,太阳还没出来,在炕上就听见队长在村头喊:“搂――早――咧――”,这一嗓子就能把夜幕退去,逼得你从被窝里钻出来,赶快跟上队长的步伐,否则连在哪块地里干活都不知道。到了快吃饭的时候,队长又冲着村子喊:“呜――柱子家的――叫你老汉把饭――送过来(口欧)――”对面听到了,也是一声呼哨:“解下咧――”不一会就见柱子挑着担子出了村。
男人们是呐喊的主体,尤其是那帮后生,若是在山上干活,远远地望见路上走过来一个穿红袄的婆姨,便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叫起来:“呜――那是谁家婆姨――累不累呀――快过来歇会儿吧――”把人家羞得一溜小跑没了影儿。
相比之下,女人们就显得规矩了许多。但也有例外,尤其是到傍晚吃饭的时候,婆姨们常会站在窑畔上招呼自己的孩子,刚开始还是像唱歌般的动听,若是喊了半天还不见回音,婆姨急了也会骂起来:“海娃子――你狗日的钻到哪坷咧――!”我听了觉得好笑,这等骂人的话别人说得,对亲生的娃儿却万万说不得,否则将置自己于何地。想必是气昏了头,将这日常的脏话拿来便用,哪里顾得许多。
脏话不好听,婆姨们的叫喊却有好听的。且不说她们在地头与挑衅者的戏谑,就连哭丧都让人荡气回肠。当然,说人家哭丧好听有点不近人情,但陕北的哭丧调被专家们演绎成传遍全国的乐曲也是事实。村上的长辈死了,亲戚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奔丧,婆姨们一进村口就开始哭叫起来,她们用白手帕捂住脸,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道:“哎呀我那苦命的――丢下我可咋过呀――”这声音在村庄的上空久久地盘旋,给山圪(土劳)染上了悲剧的色彩。
其实这还只是序曲,待人入了土,在新起的坟堆前,正式的哭丧才开始。我相信每一个听过婆姨们哭坟的人都会被打动,说是哭,其实是唱,有叙事,有拖腔,有高亢,有低回,就连哽咽也在节奏中,一板一眼,就像戏剧中的咏叹调,一波三折,滔滔不绝,直唱得山川变色,天地动容。我不知道这种唱法是否有人传授,好像陕北的婆姨们天生就会这种本事,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她们,一跪在坟前,张口就是这种腔调。陕北的生活困苦,婆姨们更是备受压抑,劳务的繁重,婚姻的不如意,都郁结在心里。她们成天围着灶台转,没有机会像男人那样,站在山梁上吼信天游,把满腹的心事让风吹了去,婆姨们在哭诉死者时如此悲切,想必也把它当成了一个难得的宣泄机会,将自己的种种委屈向着老天倾诉。
招呼人得喊,招呼牲口更得喊,拦羊的汉子把羊撕了满坡,往回收的时候,拦羊铲撇出的土块伴着呐喊准确地落在头羊的跟前,让它乖乖地拐向回村的路。赶牲灵的人也有一整套吆喝的口令,比如赶着队里的驴到山上送粪,是不用鞭子的,上坡使劲,下坡缓行,什么时候拐弯,什么时候停下,全凭吆喝指挥。这是个热闹的活儿,隔着老远就听见人叫唤,比那驴的声音还大。
队里嗓门最大的是老根,他个头不高,长着一身结实的疙瘩肉,脖子粗粗的,几乎和脑袋相等,清晨他在对面山上耕地,一声声的吆喝传过来,全村都能听见。陕北人吆喝牲口是连说带骂,老根的骂法也和别人不同,他嫌牛走得慢,便挥着鞭喝道:“你个(尸从)些,?咧――?咧――像个阉驴球!”我记得当时我把喝进嘴的一口水全都喷了出去,天晓得他是怎么想到那地方去的。我想他如果生活在关中,绝对是个唱秦腔的好材料,那嗓音透亮,高亢,按城里的说法是带着一股金属音儿。
说起来,老根的声音还救过我一次。那是一个初春的日子,我跑到远离村庄的水道梁去打柴,由于只顾埋头挥镢劈砍,却没注意到红日西沉,待两捆柴收拾停当,天已大黑,是夜无月,四野黑漆漆的一片,伸手不见五指,我不禁慌了神,山路崎岖,坡陡崖多,怎生摸得回去。正惶恐间,远远的听到老根呼喊我的声音,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亲切的招呼:“学生家――往这达走啊――”茫茫夜色好像透出了一丝光亮,变得不那么恐怖。凭着他指引的方向,我终于踏上了回村的正道。
老根不仅声音好,“苦”也好,地里的活儿样样拿得起来,使犁将耱,锄草割麦,从没落在人后边。窑里院里也收拾得利利索索,猪有猪圈,鸡有鸡窝,一看就是个会过光景的人家。所以,老根在村里,是很有威望的一个人。
其实,最让老根自豪的,并不是被人称道的活计,而是他的三小子。老根的前两个儿子没怎么读过书,早早地跟着父亲上山干活,唯独这老三,自小就聪明,从小学念到初中,功课一直不错。赶上“文革”休了学,回到生产队务农。小三子读过书,言语间透着文气,和知青们交往更多一些。不久,铜川那边的厂子来招工,一眼便相中了他。自此,老根在村里更是风光无限,人们见了面,总要先问上几句小三子的近况,顺便啧啧地赞上几句,把老根乐得嘴都合不拢。老根还专门跑到南边的工厂看了一回,这在村里是件稀罕事,因为陕北的受苦人很少有机会能到外边去走走。田间地头,人们围着老根问这问那。老根脸上放着光,言语中还不时蹦出几个新名词,显得时髦了许多。
小三子走后不久,我也去了延安的汽车修理厂。一年后,我寻了个倒休的时间回村去探望,多日不见,和同学们自然是亲热异常,老乡们也是挤了一窑,问长问短地说个不停,但没见老根,第二天在窑前碰到了,却是让我大吃一惊。这老根像是变了一个人,原来黑黑的头发变得花白,腰也驼了,眼神里透着一股悲戚的光,和我对视了一下,就马上转开了去。更不可思议的是,老根的嗓子变得嘶哑了,声音只在喉咙深处滚着,像被干面噎着似的。我问同学老单是怎么回事,老单叹了口气说道,他家的小三子死了。我更加吃惊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,怎么说没就没了呢?从老单的叙述中,我才了解了事情的原委。
小三子所在的工厂,建在一条大山沟里,前后还有几个厂,顺着沟延伸。厂与厂之间,有公路和铁路连接。这里的年轻人出行,很少买票乘公交车,而是像铁道游击队那样,扒上铁路的通勤车,到了地方,往下一跳,图个省事。好在这地方的车速并不快,跟个自行车差不多,扒车并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的本领,所以,人们都习惯了这种出行方式,全然想不到其中隐藏着的危险。小三子是从山里边来的,自小攀崖爬树,身手敏捷,扒车自然不在话下,而且出门就坐火车,这对不曾享受过任何现代交通工具的陕北少年来说,更具有玩耍的乐趣和向人夸耀的资本,他忘记了“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”这句老话,就此埋下了祸根。这一日,小三子和几个同伴去隔壁的工厂看电影,回来时扒上了一辆闷罐子车。他们厂附近的铁道边,新近卸了一大堆黄沙,几个人看准了,就从这地方往下跳。都想着沙子松软,不会摔伤,哪知这沙堆的斜面太陡,小三子一落地,没有站稳,反而向后仰去,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身子已经倒在了车轮底下。
老根第二次去了南边的工厂,把小三子接回了家。
小三子的墓,就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。下葬的那天,老根的哭嚎声震荡了山川。老单说,我可算知道了什么叫撕心裂肺了,老根的哭,不像婆姨们那样有说又唱,又腔有调。他扑在坟上,捶胸顿足,死命地嚎,足足有半天之久,谁都劝不住,听得人心里??惶惶的,跟着他落泪。那天风很大,可风声都盖不住他的哭声,把这悲伤传遍了四野。整个村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嘈杂,变得死一般的寂静,任凭老根的哭声笼罩了每一家的窑顶。
从那以后,老根的嗓子就哑了,整日蔫蔫的,再也听不见他吆牛的声音。
我走的时候,没敢再去见老根,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更怕对视那悲戚的眼神。老单送我,反复提醒我在厂子里要注意安全,说因为小三子的事,村里人对工厂都怕了。在黄土地上干活,虽然辛苦,可比成天处在钢铁和电线之间,还是要安全得多。我已经走出了大山,不可能再回头,但这话还是听进去了。我那时还没结婚,体会不到长辈对于儿女的亲情,但我想到了父母,第一次觉得生命不单是属于自己的。
古塬上的呐喊,是陕北人的生活方式,也是情感的表达方式。这里有豪迈洒脱,有九曲回肠,有欢乐,也有悲伤。也许是出于对贫苦生活的补偿,老天给了人们呐喊的权利,尽管无助于改变现实,但能够喊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。面对着高山大川,敞怀长号,让天地知道受苦人的心声。
(本文编辑:李焱)